第79期丨为魔鬼辩护

罗辑思维

2014-07-04

本期看点

• 道德的高峰
• “非暴力不合作运动”
• 拼命向全世界推广“非暴力不合作”
• 圣徒甘地的道德观：现代化很糟糕
• 道德是个人的选择，不能绑架别人

本期策划

• 菁城子

本期荐书

• 《自由与荣耀：1947年印巴分治实录》  [美] 拉莱·科林斯&[法]多米尼克·拉皮埃尔
• 《倒转红轮》金雁
• 《甘地自传：我体验真理的故事》[印度] 甘地

罗辑思维  79 为魔鬼辩护

感谢各位来到《罗辑思维》捧场，最近我们正在装修新的办公室和录像地点，所以这几期节目都是四处打游击。我们是到罗辑思维的一个铁杆会员，叫赵翼，他的公司来录像。人家又不收租金，无以为谢，他这公司是做茶叶的，叫乡土乡亲，所以我们就特地泡了一杯乡土乡亲的茶搁在这儿，这可不是我们的广告，只是说明罗胖子是一个有良心的人。好，回到这期节目的主题，你看到的题目是我魔鬼辩护。那请问这魔鬼是啥呢？请恕我先卖个关子，一会儿再讲。我们先从一个人讲起，他就是中国人如雷贯耳，在世界历史上也具有相当地位的，印度的圣雄甘地。提到圣雄甘地，很多学过历史知识的中国都知道，都会想起一个词，叫非暴力不合作运动。确实，在上个世纪的40年代，甘地就凭借着这一整套思想和行为方式，带领整个印度赶走了英国殖民者，你说，这还不了不起吗？不费一枪一弹，就把偌大的英帝国给赶跑了，这在人类历史上也是从来没有见过的。甘地这个人呢，我们先简单介绍一下他的履历。他1869年出生在印度的古吉拉特邦，古吉拉特邦相当于中国的上海，是西方文明最先抵达东方文明古国的港口，它的地位到今天为止仍然是印度经济最发达的一个邦。这甘地可不是贫民出身，他可是当地的种姓叫吠舍，是第三等级。第一级大家知道是婆罗门，第二级刹帝利，第三等级就是这个吠舍，通常是商人、公务员，是这个级别的人。他家非常有钱，要不然他也不会后来有钱去到英国留学。他年纪轻轻就到英国伦敦大学法律系去读了三年书。我们现在了解的甘地通常是这么个形象，一个典型的东方老头儿，干巴瘦，瘦骨嶙峋，身上披着一点很简单的衣服，手里拿着一根拐杖，这就是留在历史当中被定格的甘地形象。而实际上他年轻的时候，可是一个翩翩佳公子，是一个典型的来自大英帝国殖民地，然后跑到伦敦去，就有点像罗胖子从安徽乡下跑到北京来，是一个凤凰男，是一个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一个屌丝逆袭的一个典型。确实，当时他在伦敦的时候，那三年，他也在拼命地向往当时的西方文明，穿西服、打领结、抹美发油、学跳交谊舞、学当时时髦的法语等等，这些事甘地年轻的时候都干过。当然后来毕业之后，他就成为一个很好的律师。当然他的成绩也非常优秀，在南非待过一段时间。大概是1910年代，他回到了印度，但是他回到印度之后，整个这个人的人生和他的精神气质就全变了，他突然变回一个捍卫印度的东方传统，和整个西方文明开战，站在对立面的这样的一个民族形象。这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那个典型的甘地形象。

那甘地在印度的地位达到多高？给大家举个例子，你可能会知道，印度这几十年历史上有几个甘地总理，什么英吉拉•甘地，什么拉吉夫•甘地。那请问这几个甘地跟圣雄甘地有什么关系啊？一毛钱关系都没有，根本就不是血缘关系，他们是尼赫鲁的子孙。尼赫鲁虽然以甘地的学生自居，但你毕竟不是他亲儿子嘛，甚至这两个甘地的英文的拼法都不一样。尼赫鲁这个家族的甘地是Ghandhy，而圣雄甘地的那个拼法是Gandhi，他压根就是两个姓。只不过英吉拉•甘地嫁给了一个叫甘地的年轻人（费罗兹•加汗吉尔•甘地Feroze Jehangir Gandhy），所以就获得了甘地这个姓，仅此而已。但是尼赫鲁家族对此从来是讳莫如深，他们至少是不会去主动澄清的。你想在印度那么大的国家，人口也是上10亿规模的国家，很多贫苦老百姓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政治人物、什么选举、投票，他没有起码的政治常识，一听说是甘地，马上就投票，这就是甘地在民间的真实的威望所在。所以甘地仅仅是这两个字就留下了一个魔力，可以穿越四五十年的时光，在印度的政治生态中发挥作用，所以可见甘地的威望有多大。中国的国父孙中山，他儿子其实就没那么大号召力，虽然蒋介石也把他弄出来当个什么行政院院长，叫孙科，但是他毕竟不是像甘地那样大的影响力。

而且甘地这个人他最了不起的，是他的道德力量，已经跨越国界，成为人类历史上的一座很罕见的丰碑。他能到什么程度，就是他往往是用对自己的方式，用折磨自己的方式，来实现自己的政治诉求。他有一绝活，就是绝食。你翻开甘地的传记，你会发现他一生绝食了无数次。有时候绝食他啥也不为，比如说有一次他在坐牢，他就突然午夜12点的时候觉得哎呀我内心有一个声音，这可能是某个神吧，给我传递的声音，让我绝食，所以他就写一个纸条给他的助理，说我要开始绝食，要绝食20多天。英政府说这怎么办呀，你再死在这监牢里怎么办呀，你名声那么大，所以只好给他放出去了。放出去他就跟英国人讲，说这个跟你们没关系，我啥政治目的都没有，我就是听从内心的声音，我要绝食，然后出狱之后，仍然把这个绝食坚持。他这个绝食的绝活一旦用于政治目的，那影响力真的是吓人。有一次，大概是上个世纪的10年代，有一次罢工，罢工双方嘛，资本家也不让步，工人也不让步，双方眼瞅着就要发生大量的暴力冲突了。那甘地正好在现场，说你们不是要暴力冲突吗？这样，我绝食，一直绝食到你们什么时候达成和平决议为止，只要你们还在用暴力对抗，我就绝食，一口饭不吃。最后把工人也给感动了，把资本家也给感动了，你老爷子赶紧吃饭，我们来谈判，我们达成协议，他就有这样的号召力。最典型的一次是1947年，大家知道前几期节目我们也谈过，当时印度的穆斯林和印度教徒发生了剧烈的种族冲突，正好是印巴分治那个阶段。当时甘地在加尔各答，他就用绝食的方法，就是说你们不是打吗？不是杀吗？我也没办法阻止你们，这样，我宣布绝食，然后在诺大的加尔各答城到处都在传闻，说那个老头到底怎么样了，这个身体状况是不是每况愈下啊，我们是不是不要再冲突了？最后的结果就是很多暴力分子都跑到他的公寓面前，跪在那儿，请求老先生不要再绝食了，我们不再用暴力冲突了。整个一个民族那种血海深仇，就他用绝食的方法，就给化解了。所以你看一个人的道德力量达到这样的高峰，在人类历史上，我们真还没看见过哪个政治人物，用这样的方式达到过他的目的。

当然甘地最牛的还是他那个非暴力不合作运动。非暴力不合作运动是1914年，甘地返回印度之后，才开始玩得炉火纯青的。我们通常人对它其实有一个误解，以为他就是忍辱负重，你打我的左脸，我把右脸伸过去。哪有这么简单？这里面你看，它是两个词，一个叫不合作，这个好理解，就是我们的娃娃不上你们 的学校，我们的律师不上你们的法庭，我们的工人不进你们的工厂，甚至你英国人的那么好的洋布我们也不要穿，我们就穿印度的土棉布，所以你看甘地有一个典型的形象嘛，在那儿纺纱，他后半生每天坚持纺半个小时以上的纱，号召印度人穿印度的土布，不合作很好理解。可是非暴力，我们通常都理解错了。你以为就是趴在地下，让英国殖民者残暴地打吗？不是。是主动地用方式去挑起对方的暴力行为，而我们不用暴力去还击，这个逻辑很奇葩。给大家举个例子，1930年的时候，甘地就领导过一场2500人的叫向盐库进军的运动，就是说我们穷人反正也要吃食盐，盐都在你英国人的盐库里，我们也没钱买，我们就是要拿。这在现代法制国家，这就叫抢好不好？人家警察当然要维护秩序，当然要捍卫私有财产啊。但是不管，我们2500个人排好队，就到你盐库去扛。你可以打，把我们打倒在地，这可以，我不还手，但是盐我们就是要拿。你看，他是用一种非法的行为，挑起对方不得不有的一种暴力保护行为。可是你也别觉得是这么简单，那次事件，其实他们是找了很多外国记者在旁边参观的，我们是一次有组织的行动，包括有医疗救护队，准备好了绷带。你们不是打得我们的人头破血流吗？没关系，我们就往前走。按当时的外国记者的报道，因为世界上很多国家也想看英国人笑话，浓墨重彩在旁边写道，说那些人穿过铁丝网，用坚定的目光看着盐库的大门，就这样坚定地往前走。英国警察用包着铁的木棍搂头打下，像中国人讲的那句话，叫你有狼牙棒，我只有天灵盖，我就要拿头去接，都没有一个人试图拿手去挡一下，都没有，被你打倒在地，好，我们有担架队，上去把人抬过来，现场给包扎完成，剩下的人接着往前走，这是一群羊去欺负一头狼。你听明白了吧？这就让我想起来，也许是一个很不恭敬的比方，但是我觉得有助于理解了，就是过去北京城有一种丐帮，就是玩数来宝的，十几个乞丐到你店门口一站，数来宝打起来唱起来，说得都是吉祥话，老板你发财你发财，但是你生意没法做啊，那想让我们走怎么办？给钱，你说我是不是用暴力，我没有，我说吉祥话呢，我给你送各种拜年话呢，是你要撵我走，你不高兴，你没风度，你打我，你叫警察，对吧，所以最后胁迫这些老板没办法，只好掏钱免灾嘛。那你说，这个是非曲直又在哪儿呢？当然，今天我们必须要讲，作为一个被统治的殖民地国家的人民，想要反抗英国，这似乎也是最有效的一个方法。甘地就给印度人算账，说拿机枪干，我们干得过英国人吗？那是他们的强项。我们得用我们的强项跟他们干，就是我们有肉体。他有狼牙棒，我们有天灵盖，我们凑上去，然后我们有世界舆论。就是说白了，你非要跟我一起过，我又不愿意跟你一起过，那怎么办？我装死呗。我就所有的事不配合呗，我就恶心你呗。用这种方式一直搞到你成本居高，你烦得要死，你不得不走。所以甘地对印度这个民族量身定制的这套方法，确实也是有用的，只不过今天我们把这个真相告诉大家，它到底逻辑是怎么样的。

但是我们得说，甘地这个人是过度对他这套方法迷信了。我们看甘地，甘地这个人一生留下了大量的书信、言论，包括大量的演讲词，他跟很多人都在推销这套理论，而且是在全世界范围内推销。他曾经就跟英国人讲，说德国人、墨索里尼、希特勒不是要打你们吗？让他打好了，让他侵占整个英国好了，把我们的古建筑都占领，把我们的文化付之一炬。只要你们学我这套方法，非暴力不合作运动，你看最后希特勒是不是臊眉耷眼就得离开？没意思嘛，对吧，我们都非暴力不合作嘛。讲句不好听的话，就是强奸我，对吧，那我又反抗不了，怎么办呢？我就装死尸，让你没有快感，你就走了嘛，是这套玩法。所以英国的那个首相丘吉尔在回忆录当中对甘地的评价极低，英国人觉得你这思维太奇葩了。包括甘地跟犹太人也这么讲，说希特勒不是欺负你吗？不要反抗，学我，学我，你看，最后我成功了。所以犹太人的很多社群领袖就给甘地写信，说你见过什么叫集中营吗？你知道希特勒是怎么对付我的吗？你就出这馊主意。甘地还见过一个中国人，就是蒋介石。蒋介石当时是跑到印度去劝甘地共同抗日。甘地说不抗日，不抗日，就是非暴力不合作就挺好。蒋介石说，什么，如果德国人打来，你也不抵抗吗？甘地说，不抵抗啊，我就是不合作啊，这就挺好啊，把蒋介石鼻子都气歪了。甘地还挑拨他跟美国人的关系，说什么英美中同盟，他们那个总参谋部里用你中国人吗？对吧，你跟我都一样，东方弱小民族，你就得学我这一套。当然甘地也不光是跟这些人推销了，他也跟希特勒推销。1939年的时候，第二次世界大战马上一触即发，他给希特勒写了封信，那大概意思就是说，你学我，我是你的榜样，你看，要达成政治目的不要用暴力，搞什么战争呢？你可以想象一下希特勒当年收到这封信那种啼笑皆非的表情。

确实，甘地在历史上就留下了这么两个形象，在本土印度，他是一个大神级的人物，因为他发明的这套方法真的是行之有效，可是在世界舞台上，甘地拼命推销他这套做法，却是屡次碰壁，甚至成为笑柄。当时甘地有一个旁观者，就是后来著名的作家乔治-奥威尔。奥威尔是生在印度，但是他是英国人，所以他返回英国受教育，然后成年之后又回到印度就业，是印度的警察。奥威尔就说，甘地这套玩法只能在印度，在大英帝国统治下的印度。这句话其实有两层意思，第一层意思，就是你的对手首先你得看是谁，你得是英国这种有起码的文明底线的国家。你比如说英国人在南非打布尔战争的时候，你稍微有点儿什么军纪不好啊，包括在印度殖民统治期间，其实英国人的暴行被批评的最激烈的是在英国本土。英国他因为是现代化国家，他民众智识发达嘛，他有起码的伦理底线。如果你的对手是希特勒，你搞这套，那完全是不奏效的。那第二个条件呢，就是你必须是在印度这样的民族，他有这种忍耐力。如果换到其他民族，你甘地的这套玩法也一定是玩不转的。当然，今天我们要讲甘地，可不是为了批评他的非暴力不合作运动，我们是想看看，在甘地这些伟大功绩的背面，还有什么东西。

你可能会产生一个误解，以为我们这一期节目是去黑人家甘地，真的不是，因为甘地在私人道德品质上，几乎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圣徒。他一生走遍了印度大大小小几千个贫苦的村庄，而且他随身的物品只有两样，第一样是他带的那个圆框的眼镜，第二个是他的一块手表。你说那手表不是好东西吗？奢侈品啊，真不是劳力士，就是一块普通的手表。因为甘地对自己的作息时间的要求极其严格，天一擦黑就睡觉，凌晨两点就起床，起床就祷告，祷告完了就沉思，沉思完了就开始回复大量的信件，天一蒙蒙亮，立即出发去到村庄去演讲。他每天安排的行程大概是五到六个村庄，所以一点儿都不会耽误时间，这就看这块手表，所以这是他生活的唯一的一个必需品。他死的时候留下的财产非常简单，一块破布做的衣服、一根拐杖、一个木制的纺车（就是纺那个棉纱、印度土棉布的那个纺车）、一块手表、一本书、然后一个三个猴子的雕像，还有一个洗脚盆、一个痰盂，这就是他终身所有的财产，没有房子，没有奢华的衣物，没有家具，这就是甘地。所以你说这样的人老百姓能不爱戴吗？尤其是他的那个主张又获得了如此辉煌的成功，所以甘地这个人我们是黑不得的，我们只会仔细地再去推敲，他一生真实的对立面到底是什么。因为甘地是作为印度的国父、解放者、摆脱殖民统治的最大的功臣被载入史册的，所以经常会发生一个误解，以为他的敌人就是英帝国。哪里这么简单？甘地的真实的敌人，他心中真实的那个魔鬼，是整个西方文明和现代化。

这就要回到甘地的内心来看，他是一个在物欲上几乎都没有的人，包括吃，他都吃得极其的简单，他不吃肉，这就不用说了，印度人嘛，很多都不吃肉，不喝牛奶，他认为那个东西刺激性欲，他甚至连谷物都不吃，就是偶尔吃点儿像草一样的那种蔬菜，而且人家还经常绝食。所以他在物欲上完全排斥了一个人的起码的需求。刚才说到，他为什么不吃牛奶呢？因为他认为那个东西刺激性欲。甘地在非常年轻的时候，30多岁，身强力壮的时候，就跟老婆商量好了，说这辈子咱俩相敬如宾，就不发生那种关系了，甘地一生都在控制自己的性欲。当然有历史学家在分析，这跟他少年时候是有关的，他16岁的时候父亲就得病，他是一个大孝子，天天伺候父亲的病，但是他父亲死的时候，就在那一刻，他跟他的妻子在房间里温存，然后父亲就死了。所以这件事情给他心理上留下了巨大的阴影， 极其地痛悔、懊悔，说父亲死了，那么痛苦，我怎么还能在这儿那么欢乐？当然他年轻的时候也进过一次妓院，他看见妓女他就傻了，然后在那儿目瞪呆呆，最后是那个失去了耐心地妓女把他赶出来了，但是他从此他觉得好险，我的灵魂差一点堕落。所以年轻的时候这样两段经历，构成了甘地一生对性欲的坚决的排斥。他认为男人的精液是干吗用的，那就是生殖用的，那个东西可不能在上面找出快乐来，那不就是堕落吗？所以他一生当中，包括他还写过一些怎么保持健康之类的小册子，把自己的养生的心得还讲出来了，其中就包括坚决不要服从于性欲，那个东西是会让我们堕落的，让身体变得不好的。

所以你看，他是一个从根上就反人性的人，我们普通人当然是做不到的。那顺着这种反人性，他就开始反对整个以人性的欲求组织起来的西方文化体系。他反对英国，可不仅仅反对的是这个政府，他反对的是它带来的所有的文明方式。他讲过一句话，他说我不是反对洋布，我宁可让印度人花钱到你英国的曼彻斯特去买洋布，但是我希望你们千万不要把工厂开在我们的印度，因为这会让我们的道德堕落的呀。其实说白了，今天中国你看到处能听到这样的声音，一个人开始挣钱，他就是堕落，只要他搞商业，他就一定是个坏蛋，只要他营销成功了，他就肯定是忽悠，这样的声音在中国现在还能听得到。这就是甘地当时的看法，所以他讲过一句话，说我们印度想要得救，想要得到自由，就是不能开展商业，因为我们贫穷，我们有自由。而如果在道德上堕落了，那个时候我们再想获得自由，就太困难了。所以他认为，过去50年从英国带来的一切现代化的东西全是坏东西，什么铁路、什么电报，这些东西都不要要。当然甘地也不是说印度就不要发展工业，他心中也有他的工业蓝图，是什么呢？比如说榨油、碾米、造纸、做个染坊，他认为这个挺好的，包括制糖，这些东西挺好，任何需要用大机器来生产的东西，甘地认为那都叫堕落。我不知道甘地的这个观点你能不能接受，至少在印度他没有被接受。至少在我看来，这是印度人民的万幸。他那个号称对他极其忠诚、极其爱戴的学生尼赫鲁，就是英吉拉•甘地的爸爸，一生那么追随甘地，但是这一点上，他可没听甘地的，他尤其跑到苏联之后，看到那种社会主义式的工业化，感觉到非常的羡慕。所以尼赫鲁在执政期间，其实印度走的是一条大工业化的路线，这个跟今天主题无关，我们先搁在这儿。

那甘地的基本道理是什么？首先我们刚才反复强调的那个词，道德不能堕落。其实甘地还有另外一个理由，他曾经在有一次接受外国记者访问的时候，他就说，他说印度不需要现代化，我们永远不会像美国那样发达起来。你算账嘛，如果印度像美国人那样去生活，那这么多人口涌入世界，整个世界的资源就崩溃了。所以我们印度，行了，我们就为世界做贡献了，我们就这么穷，挺好，我们有内心的道德。我不知道如果你穿越回去，你作为当年的一个印度人，你会不会同意甘地这个说法。当然，我们必须得说，任何一个人，只要他相信一个道理，而且终身用自己的行为去践行，他就不是一个伪君子，这样的道德选择永远值得我们尊敬。今天我们想说的是，在全世界的范围内，其实在19世纪的后期，都有一轮叫后发现代化的运动，就是原来他不是有原发性的现代化，他就不是欧洲人他就不是原发现代化，那他怎么面对现代化？有一种方式，那就是中国人我们最熟悉的方式，富国强兵、迎头赶上，这是从1840年以来中国人的历史主题。可是要知道，在全世界范围内，还有另外一种声音，这就是以甘地为代表的。你比如说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州，现在还有一个叫阿米绪部落。我去看过，那个部落是苏格兰的非常原教旨主义的一个新教的教派，他们在那儿存活。他们讲两种语言，一种是英语，没办法嘛，生活在美国。另一种是他们祖先留下来的一种高地日耳曼语，现在他们主还用这种语言，不要求任何现代化。那个村子是没有电的，更不要说各种各样的电器了，是没有的。每天晚上，父亲还在火炉前给大家朗读最古老的圣经的版本，教堂修得也是非常之朴素。那是一个与世隔绝的村庄，但是说实话，我去看了，我觉得这也是一个文化表演了，因为大量像我这样好奇的人会赶过去看，相应的也会给他带来一定收入，所以他可以以一定的条件保持一种脱离现代化的生活。而且这种思潮其实在全世界各个角落都有。你比如说全世界各地都有那种环保主义分子，环保主义当你追究到最后，他一定会告诉你一个哲学，就是整个这个世界不是以人类为中心的，叫Earth First，就是地球优先，我们是生活在地球上的一个寄生物而已啊，凭什么我们要发展自己啊？应该地球优先，我们不应该破坏地球已经原生的那个系统。所以你看，所有的，你看我们刚才描述的甘地到阿米绪部落，到环保主义，其实他都有一个核心，就是人的欲望是不重要的。而人的欲望一旦变得不重要，整个现代化文明的理论体系的基础就不复存在了，因为现代化就是来服务于人的欲望的。

最典型的例子，其实是发生在俄国。大家看俄国那个国徽上面是双头鹰，一边儿看着亚洲，一边儿看着欧洲，这是一个非常纠结的民族。这个民族几乎所有的知识分子都有这样内心的困惑，什么陀思妥耶夫斯基、托尔斯泰、什么普希金等等、今儿算得上名的，什么车尔尼雪夫斯基，他们几乎人生都有这样的思想转折，年轻的时候特别崇拜西方、羡慕西方。你看陀思妥耶夫斯基到西方住了四年，失望透顶，就那么堕落的生活，怎么能够？还是俄罗斯人那个传统的、朴素的生活，那是最吸引我们的。于是他们到了中老年的时候，几乎都变成一个俄罗斯的民族主义者。其中最典型的一个人，叫索尔仁尼琴，大家知道，这个人是俄国文学史上的一朵奇葩。很多诺贝尔文学奖得主，得完奖之后这辈子再也写不出什么牛的著作了。索尔仁尼琴得完诺贝尔文学奖之后，著作一本比一本牛，什么《古拉格群岛》，包括晚年写的那个《红轮》，就是这么个人。当然，他在当时苏联的政治生态当中，是一个极端的反对派，要自由，反对，反对政府。那你想，要睡觉正好来枕头，美国人太希望俄罗斯出现这样的了，所以就把他接到美国去，让他做大量的演讲。结果人家索尔仁尼琴下飞机后做的第一场演讲，就把美国人痛斥了一通，说你们这帮资本家，资本家都是堕落的，什么西方民主，都是骗人，等等，整个听演讲的人都傻掉了。

他不光是跟美国人这么玩，他跟自己的祖国也这么玩。1994年，当时的叶利钦，已经是苏联变革之后，叶利钦把他请回去，他老人家可威风了，1994年从海参崴上车，横跨欧亚大陆，坐火车，沿途一路演讲过去，演讲的过程反正就骂呗。第一是骂当时的苏联，已经倒掉了，那个不用说了；第二，骂西方的生活方式多不好；第三，骂叶利钦。总而言之，你把我们那种纯朴的俄罗斯传统生活全部给毁掉了，我要跟你们拼了这把老骨头，我要骂你们。所以索尔仁尼琴这个人在西方世界也变得不可理解，20世纪70年代初，当时的基辛格给福特总统就出主意，说你可千万别接见他，这个家伙表面上是一个反苏联的斗士，可是他的很多观点让他的追随者都觉得非常之难堪。所以你要接见他，不仅把苏联给得罪了，连我们的一些盟友，我们都给得罪了，你别见他。索尔仁尼琴是2008年死的，2008年8月。他死了之后，美国的《时代周刊》就给他做了一个专题，里面就提到了这么一句话，说在西方世界里，索尔仁尼琴是一个民主的斗士，自由的斗士，但是他并没有用他的言论和行为来良好的回应这样的声誉，他让所有追随他的人都感到难堪。你看，这就是西方世界去看这个人，你不是反对苏联吗？那你应该赞成我呀，这个世界不是冷战，就是这么二分的嘛。

他们忘了，在现代化的过程当中，很多后进民族、后发现代化的国家，都会出现这样的思潮，索尔仁尼琴、甘地，包括我们说的环保主义分子，他们都认为现代化是一个不好的东西。这个传统对于我们中国人来说，确实不太熟悉，因为我们中国人是实用主义者，早年我罗胖学中国近代史的时候，对什么慈禧啊，这些顽固派总是充满了仇恨的，你们凭什么阻挡我们富国强兵啊？不搞改革，但是你去跟甘地，跟索尔仁尼琴去对比，你会发现，哎呀慈禧老佛爷太开通了，那很多近代化的那个主张，包括进步的措施，都是她老人家扶持出来的。中国真的是没有出现那个赤裸裸的回到传统的思想派系，如果非要有，我们只能举得出一个，就是辜鸿铭，中国现代史上的一个老怪物，他其实不是出生在中国，他小时候受的是完整的西方教育，什么英语、法语、拉丁文，你把他弄来跟八国联军对着骂街，一点儿问题都没有，每个国家他都能骂倒。然后他回到中国之后，突然觉得中华文化非常好，儒家经典非常好，所以他一生致力于把儒家经典翻译成西方文本，然后到处讲中国人的好话，其实不是当时中国人的好话，是传统中国文化的好话，不要现代化，就这挺好。纳妾制度，好得很，关于茶壶茶碗那个比方就是他说的。那么这个传统，我们今天应该怎么去看待它？现代化真的这么不好吗？尤其是这些道德高洁之士告诉我们，现代化很糟糕，我们应该听他们的吗？

甘地他老人家跟英国人死磕了一辈子，但是我们真的要回顾印度当时的社会政治状况，你会发现一件特别值得把玩的事情，就是甘地的很多方向，其实跟英国人是重叠的。比如说甘地一生致力于打破种姓之间的界限，人家英国人也在这么干，也在推动这件事情。1871年的时候，英国人就颁布了印度的婚姻法，把什么同婚，一夫多妻，不准寡妇再嫁，种姓之间禁止通婚，这些都给你废除掉了。这不就是你甘地要的吗？你甘地要的自治，人家英国人也巴不得呀，它英帝国才不愿意在印度担负那么多的统治的成本，所以他们也扶植了大量的所谓的印度的本土精英，进入自治政府。再比如说，上个世纪30年代的时候，英国人已经在印度发普选权到3000万人左右了，其中有600万的妇女，还有300万事最低种姓的所谓的不可接触的贱民，都发出去了。所以我们现在不妨要问，如果甘地没有他的非暴力不合作运动，印度就一定不得独立吗？未必。你去看看，什么南非这些前英国殖民地，后来不都和平独立吗？也没有爆发革命，所以它真的是一个必要的事件吗？就是非暴力不合作运动。我们要弱弱地问的第二个问题是，如果甘地把他的所有理想真的依靠他的道德力量在印度实现了，那今天我们看到的将是一个怎样的印度呢？没有电灯，没有起码的工业设施，没有铁路，所有的人穿着土布，陷入极端的贫穷，这真的是一个印度人要的印度吗？

说到这儿， 我们就该回到这期节目的主题了，叫为魔鬼辩护。这个魔鬼是谁啊？魔鬼就是现代化，这是甘地心目中的魔鬼。那现代化需要被辩护吗？很多中国人说没必要，我们从小都知道，要奔四个现代化。我们一百多年来，中国人都要富国强兵，都要重新站立在世界民族之林当中，我们中国人最知道现代化的好处。您可别这么说，随便打开微信，什么朋友圈，你经常能看到这样的段子，比如说这两天我就看到一个段子，说毁掉人类文明的，人类快乐的几大发明，比如说避孕套，这毁掉了忠贞和爱情，比如说电灯，毁掉了我们赏月的心情，同时还让老板可以有机会逼着我们加班，圆珠笔毁掉了古老的书法艺术，汽车毁掉了我们的健康和未来，电视毁掉了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健康生活方式，等等。这种段子好些，你真要抓住那个写手，你问他，说你不要避孕套，你不要电视，你不要手机，你要个人隐私和个人空间，是不是？有本事交出来，不用啊，他会说，我就是那么一说。对， 这就是中国人现在很多人面对现代化的一个纠结心态，他又舍不得现代化给他带来的诸般好处，但是他又要拼命地吐槽这个现代化，今天罗胖子就干一件冒天下之大不韪地事情，我就要替这个现代化地魔鬼做一番辩护。

很多中国人学会一套东西，叫辩证法，这套东西以后我们再吐槽，他总会告诉你，现代化它有好有坏嘛。好，我们今天就来分析一下，现代化那些地方是坏的，你说啊，尤其如果现代化是坏的，即使只有一部分是坏的，你告诉我怎么解决。很多人告诉我，那就往回退呀，这就是甘地给我们指引的方向啊。今天我们《罗辑思维》要大声疾呼的为现代化这只魔鬼去辩护，现代化远没有他们讲的那么不堪，而前现代化社会也远没有他们幻想的那么美好。很多赞美前现代化社会诗情画意的人，往往都遮蔽了一部分事实。还记得今年2014年辽宁省的高考语文卷子的作文题吗？那是一道材料题，给大家举个例子，说爷爷和孙子趴在窗口看外面的夜景，孙子说，爷爷，外面的夜景多好看呀，万家灯火，要是没有电，我们就看不到这样的美景。爷爷说，孙子，要知道我们的祖先是怎么看美景的吗？他们在山洞口点燃一堆篝火，然后仰望星空，天上是繁星点点，是星汉灿烂，那才是真的美呀。我真是不知道，出这道题的语文老师是何居心，要把我们的少年引导到什么样的方向上去。我现在先不说价值观的分歧，你讲的至少不是事实吧，你没有常识。原始人在山洞口点燃那一堆篝火，那是干吗使的？那是防狼的，那是驱逐野兽的，他们冻得瑟瑟发抖在篝火前，唯一的心思就是现在饿得慌，明天早上那顿饭在哪里不知道，他们没有工夫抬头看星空，欣赏什么美景。

《罗辑思维》节目曾经给大家介绍过一本书，叫《理性乐观派》，那本书的作者（马特-里德利）就曾经用非常调侃的语气，在嘲笑那些幻想前现代化田园生活的人。他说，你们不是讲19世纪前那个生活很美好吗？我们就说1800年，在英格兰高地上，如果一个农夫的家庭住在用木材，那可是原生木材哦，好环保的，打造的那个木头房子里，你以为那个生活很好吗？你幻想的是这样的，父亲在壁炉前，对着火给大家大声朗读着圣经，妈妈在厨房里给大家做着晚餐，晚餐是洋葱炖牛肉，好吃哦，大哥在给大家往餐桌上的杯子里倒水，大姐正在马厩里喂着马，二姐正在哄着最小的baby入睡，而小儿子，现在托着腮在窗口听着外面的鸟叫，这样的生活多么的美好啊。啊呸，你在撒谎，你给大家看到的根本就不是真实的现象，你遮蔽了很多现实。那个正在读圣经的父亲，被日常的工作折磨得要死要活，他马上气管炎就要发，他活不到53岁，因为那个时候的英格兰男子的平均寿命也就是40岁。妈妈在厨房里正在被牙痛折磨，她煮的那个饭是没法吃的，那个牛肉你是嚼不动的，而且一年四季几乎没有机会吃上水果和蔬菜。大姐在马厩里喂马，但是她已身怀身孕，是被隔壁邻居家的房客强奸，那个孩子因为没有避孕套，一生下来就要被送到孤儿院去。大哥正在给大家倒的那个水充满了奶牛的臊气，因为人和奶牛是在一条河流里用水的。二姐正在哄的那个baby得了天花，马上就要死，那个时候婴儿的夭折率非常高，二姐本人马上就要被嫁给邻村的一个醉汉，成为他一生的奴隶。趴在窗口听外面鸟叫的小男孩，你知道他心里在琢磨什么吗？他一定是在琢磨，怎么把那只鸟给吃掉，因为他饿呀，这才是真实的境况。

当然很多人遮蔽事实，不光是一部分事实了，很多人是看不到那个时候的社会的全景，很多一部分人的生活都被他们忽略掉了。我们再举一道高考语文作文题，仍然是2014年，是广东卷子的语文作文题。说过去的黑白照片虽然容易褪色，容易变黄，一家也没有几张，但是全家人坐在沙发上翻看以前的照片，那是多么美好的记忆啊，而现在的数码照相机，虽然颜色鲜艳，也不会褪色，但是它量太大了，没有人懂得珍惜，请就这段话写一个作文。我也不知道这个语文老师到底是怎么想的，什么叫过去的黑白胶片，你在那个时代生活过吗？我小时候家里就是那样的黑白照相机，没有人买得起的，都是找朋友借的，要洗一套照片，那全家是要节衣缩食，因为那个东西好贵的。而且要知道我小时候还生活在城市，很多农村人一辈子也没有拍过照片，中国有多少人是不知道自己的爷爷奶奶、太爷爷太奶奶是长什么样的，他一生都没有机会留下一张照片，因为他从乡村跑到镇上去洗那么一张照片要跑好几趟，好远的，而且好贵的。现在的数码照相机，任何一个打工妹都可以拿出自己的手机，斜45度角，给自己来一个自拍，绽放自己青春的笑脸，这个笑脸才是最美好的东西。很多人反对现代化，赞美前现代化，是因为他从来没有做过人群之间的对比。过去的前现代化社会，那叫朱门酒肉臭，路有冻死骨，而现在呢，大不了你吃雕爷牛腩，我到麦当劳吃双层的牛肉汉堡，对吧，你那个虽然比我贵，但是我们俩的差距没有那样大。过去的前现代化社会，你是看莺歌燕舞，我只能看我们家猪圈的老母猪的双眼皮，而现在呢，大不了你去看75英寸的电视，我看40英寸的春节晚会，跟你的区别也不是那么大嘛。很多人在吐槽，说现在微博，哎呀太嘈杂了，各种各样的喧嚣的话语，你少关注几个人不就完了吗？过去只有高级知识分子、达官贵人，你可以发言，大家都听着你的，现在屌丝们终于有了发言的机会，那当然嘈杂了，你不爱听你别听嘛，对吧。虽然那些人可能说的话也不着调，甚至在罗胖子看来，你就是傻叉的言论，但是屌丝也有发言的权利啊，这正是这个世界美好的原因，而不是你讨厌的理由啊。

我们为现代化辩护的理由其实还有两个，第一，人性的自由释放，这是一股无法阻挡的潮流。你甘地可以那么想、那么做，但是你旁边号称你最得意的弟子尼赫鲁，他就不这么想嘛，他要的是国家崛起和工业化。你看，你在你最能影响的人这儿，你都不能阻挡他人性的，是进步，还是进取，还是贪婪，咱们不好说，但至少你没挡住吧。你可以不吃肉，我罗胖子看见肉，我就忍不住嘛，你可以去扫黄，有的人硬盘里的片子就会变得越来越多嘛。这就叫人性，挡不住的呀。第二条，现代化它往前走，往往就能解决现代化带来的问题。就比如说环保，难道退回到农耕社会，那才叫环保吗？你现在对比世界上的国家，那是印度更环保、环境更美好，还是发达的美国和欧洲环境更美好呢？在一个城市里，是富人区的小区建设得环境更美好，还是贫民窟的环境更美好？对，只有人类更富足、更现代化，所有的问题、所有的缺陷、所有现代化带来的烦恼，才能最终解决。说到这儿，你可能又会说了，我就是觉得甘地这个人在道德上很高尚，我很羡慕他，我很崇拜他。OK，我也羡慕，我也尊重，但是我想说的是，任何道德都是个人的、自己的选择，它不可以用于对他人的绑架。如果今天我有机会见到甘地的话，我仍然会对他发出一份敬意，向他深施一礼，然后说，拜拜，那是你的选择，我尊重你的道德选择，但我深深地知道，你指引的方向不是人类的未来。”